读古人书论,常见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,即以“方圆”喻书法。例如,南宋姜夔《续书谱》言:“方圆者,真草之体用。真贵方,草贵圆。方者参之以圆,圆者参之以方,斯为妙矣”。又如,元人郑杓《衍极》称:“执笔贵圆,字贵方,篆贵圆,隶贵方,圆效天,方法地,圆有方之理,方有圆之象。”再如,明人项穆《书法雅言》云:“圆为规以象天,方为矩以象地。方圆互用,犹阴阳互藏。所以用笔贵圆,字形贵方,即曰规矩,又曰之至”。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,不仅涉及笔法、形体,而且涵盖变化之理。故康有为《广艺舟双楫》说:“书法之妙,全在运笔。该举其要,尽于方圆”。“书尽方圆”?康氏所言正确乎?笔者作答:其言不虚,“方圆”确是书法登堂入室、一窥堂奥的门道。
首先,“书尽方圆”,基因于“天圆地方”之理。古哲认为,“天时”的运动周而复始,形同一个闭环的系统,故谓“天圆”。地维东、西、南、北“四方”,方位静而有止,故谓“地方”。曾子曾言:“天道曰圆,地道曰方,方曰幽而圆曰明。”(《大戴礼记•曾子天圆》)“天圆”曰“明”,故为“阳”;“地方”曰“幽”,故为“阴”。所以,“方圆”之道实为“阴阳”之道。自文化天下之始,万物作则,道法自然,天地阴阳制为规矩,圆为规以象天,方为矩以象地,方圆互用,犹阴阳互藏,相反相成,对立统一,即成自然规律。故有东汉蔡邕所称:“夫书肇于自然,自然既立,阴阳生焉;阴阳既生,形势出矣。”(《九势》)从上述可见,书法中的“方圆”之论,贯穿了古代哲学思想,因而才有了普遍广泛的意义。
其次,“书尽方圆”,表现于文字书法产生、迁变的全过程。东汉许慎说:“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,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视鸟兽之文,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《易》八卦,以垂宪象。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,庶业其繁,饰伪萌生。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,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,初造书契。”(《说文解字序》)元人郑杓据此概括为,“至朴散而八卦兴,八卦兴而书契肇,书契肇而篆籀滋。”(《衍极•至朴篇》)在古人看来,文字始于八卦,是象天法地的结果。先天八卦的演化与“天圆地方”的思想有着密切关联,史传《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》即为一例,图中卦象表现“天圆地方”之理,并推演天地运行规律。《衍极》称,皇颉以降书有“五变”,谓古文、籀、篆、隶、草。此“五变”除繁简损益之变外,主要表现为“方圆”之变。《说文》称,仓颉之初作书,盖依类象形;象形者,画成其物,随体诘诎。这个“诘诎”就是“屈曲、屈折”之意,“屈曲”则圆,“屈折”而方,所以“曲折”即为“方圆”之象。由“古文”而至“籀、篆、隶、草”,如同《四体书势》所言,“或守正循检,矩折规旋;或方圆靡则,因事制权”。甲骨契刻,类物象形而随体诘诎。金文铸模,形体近方而线条圆融。籀文增繁,字形方正而笔势圆活。小篆省改,字形长方而笔画圆转。隶书背反,始用方笔,外虽方而内实圆。草书破体,使转纵横,方圆靡则而临时从宜。从以上概略描述中不难看出,文字书法之迁变,尽显于“方圆”之象。
再其次,“书尽方圆”,取决于运笔之“直”、“侧”。书法之妙,全在运笔,运笔之法,无外乎“直”、“侧”,“九势”“八法”均出于此,“使转”“钝挫”皆为其用。元人刘有定《衍极•注》称:“大抵笔直则圆,圆故长,长必瘦;侧笔则扁,扁故方,方必肥”。笔正则直,锋在画中,笔迹丰润而圆,故曰“直笔圆”;笔仄则侧,锋卧画扁,笔迹宽厚而方,故曰“侧笔方”。古人言,“篆用直”,“隶用侧”;“篆贵圆”,“隶贵方”,这种区别的背后,实则是由笔法的“直”“侧”之变所导致的古今书体之变。甲骨、金文、籀篆等古文字,皆用直笔,笔画(线条)圆转婉通。春秋时期,为适应快捷书写的需要,篆书发生“草变”,在删繁就简的同时,原本严谨的直笔在快捷书写中出现了草率的侧笔,圆转的线条也被分解成方折的点画,随着篆书的破体,形成“隶化”和“草化”两种趋势,前者由快捷转向谨严而变成隶书,后者则由快捷转向率意而化成章草,进而导致今体楷、行、草之变。侧笔的运用,不仅导致了书体的变革,而且也丰富了书法的艺术表现。以唐人书法为例。唐楷继“隶真之变”而兴,初唐欧阳询、禇遂良融合南帖北碑,多存分隶笔法,侧中用直,方中有圆,成为唐楷风范。中唐颜真卿变法,引籀篆笔法入楷,直侧兼施,方圆互用,呈“四梁八柱”之象,“颜体”也因“篆籀气”而风标独具。郑杓在《衍极》中作过一个分析,称“颜体”是“篆七分三”,“欧体”是“分八篆二”。可见“直”、“侧”运笔,在书法中具有决定性作用,不可小觑。
此外,“书尽方圆”,还在于“正贵方”、“草贵圆”。书法诸体归结起来,就是“正”、“草”二体。正书包括真楷隶篆以及行楷诸体,形皆方正,静而有止。唯有“草书”与之对立,方圆靡则,变化无常。如前所述,“古体”向“今体”的转变是一个由“圆”至“方”的趋向,那么,“正体”向“草体”的转变则是一个由“方”至“圆”的趋向。“正”、“草”同源而殊途,起作用的仍然是笔法。真楷多用侧笔,间用直笔;草书多用直笔,间用侧笔。唐人孙过庭《书谱》对此多有论及,如:“真以点画为形质,使转为情性;草以点画为情性,使转为形质”。所言真书和草书中的“点画”与“使转”,旨在讲两者不同的体与用的关系。真书以点画为体,用使转表达情性,落实到笔法上,就是点画用方,使转用圆,通过调锋达到方圆互通。举“元常不草,使转纵横”,即是以钟繇为例,说明在真书中运用草法,可得方圆变化之意。草书“方不中矩,圆不副规”,故以使转为体,用点画表达情性。“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,一点之内殊衂挫于毫芒”,道出了草书点画运用之妙。草书以“使转”为形质,源起籀篆,后兼隶楷。籀篆以“线条”为构件,秉笔直书讲究起收、使转、接搭,其中“使转”是使篆书“婉而通”的基本方法。“草贵流而畅”,与“篆尚婉而通”有相近之义,只有“使转”可以做到。何谓“使转”?孙过庭称:“使,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;转,谓钩镮盘纡之类是也”。所以,“使转”正合草书变化无常的需要。刘有定《衍极•注》中曾对《兰亭序》行草笔法作过分析,称:“《兰亭》多用篆法,至于曲字之类,则间用侧笔。米元章评禇临《兰亭》曰:曲字益彰于楷侧者是也。故善观《兰亭》者,知隶草之变矣。其要妙在执笔,善执笔,则直侧一以贯之,随手万变,任心所成,天下无全书矣”。其中所谓“知隶草之变”,实则是“知正草之变”矣。
最后,“书尽方圆”,更在于书法成就于“方圆”变化。回到本文开头,康有为讲“书尽方圆”,其实用了很长一段话。他讲:“书法之妙,全在运笔。该举其要,尽于方圆。操纵极熟,自有巧妙,方用顿笔,圆用提笔。提笔中含,顿笔外拓。中含者浑劲,外拓者雄强,中含者篆之法也,外拓者隶之法也。提笔婉而通,顿笔精而密,圆笔者萧散超逸,方笔者凝整沉着。提则筋劲,顿则血融,圆则用抽,方则用挈。圆笔使转用提,而以顿挫出之。方笔使转用顿,而以提挈出之。圆笔用绞,方笔用翻,圆笔不绞则痿,方笔不翻则滞。圆笔出以险,则得劲。方笔出以颇,则得骏。提笔如游丝袅空,顿笔如狮狻蹲地。妙处在方圆并用,不方不圆,亦方亦圆,或体方而用圆,或用方而体圆,或笔方而章法圆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矣。”康氏的这段话,可谓详述了“方圆”用笔的种种变化。所谓“神而明之”,最重要的是明了“圆有方之理,方有圆之象”;“方圆互用,犹阴阳互藏”。“方”与“圆”是对立统一的关系,既相区别,又相联系。“圆”主动,“方”主静;“草”为变,“正”则止。书法的万般变化皆出于此,而在书法上有所成就者莫不得道于此。“书圣”王羲之,“一形众象,万字不同”,其变在于行“正书草写”之法,方圆互用,随字赋形;动静相宜,不激不励,从而造就了真、行、草三体新貌。又如“草圣”张旭,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,变楷法于狂草,笔兼直侧,方圆互用,动静交错,刚柔相济,纵情恣兴,奔放不羁。其《古诗四帖》一反魏晋草书拘谨秀逸之态,气势磅礴,大开大合,成为狂草的经典之作。苏轼评其草书颓然天放,意态自足,号称神逸。说到前人作品,颜真卿的《裴将军诗帖》,堪称神明“方圆”的典型。该作杂揉正、行、草三体,在对比中呈方圆相映、动静交错、刚柔兼济之象,是独一无二的传世奇品。明人王世贞评其“书兼正行体,拙古处几若篆籀,而笔势雄强健逸,有一掣万钧之力"。
“书尽方圆”,尽于变化。变化无穷,书无尽界。钟张羲献,欧颜旭素,得于当时,既成古典。时移世易,迭出新见:“基因编辑”、“量子纠缠”、“区块链接”、“虚拟世界”,“方圆”于今,想象无限。
笔者:程建国,号谦益,1954年生于湖北武汉,1970年入伍,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、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,少将军衔,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。